“即使没有那些如果，我的生活也过得很充实、很快乐。”

(资料图)

“莫使金樽空对月，举杯幸会有缘人！”

皓月当空，夜寒露重，客栈里却是暖融融的。临到中秋赏月会的尾声，一向酒量不错的白展堂也有了几分醉意，小贝赋诗结束，他便随众人一同大笑举杯，又在热闹的争抢中抓走一只梨，惬意地啃起来。

漂泊数年，这当是他过得最美满的一个中秋——他在一个最像家的地方，赏月、饮酒、讲故事、抢果子，虽无亲人在侧，身边却尽是熟悉而值得信赖的朋友，甚至把他们称作家人也不为过。更重要的是，白展堂知道，今宵之后，同福客栈的每一个人都还会在这里，与他笑闹着度过未来的岁月。

这是他最想要的吧？不止是他，多少离人游子最大的愿望也不过如此了。白展堂满面笑意，懒洋洋地啃着梨，却又隐隐觉得心中仍不完满。

杯盘狼藉，众人各自回屋睡下。白展堂困了，却总觉得这个中秋还少些什么，于是拎着残酒上了屋顶。

冷风吹过，秋虫喓喓，白展堂直接躺倒在屋顶，很快便看到那轮圆月从薄薄云层中现身。他盯着月亮，思绪有些飘忽。

他曾经看过更摄人心魄的月亮。

不知是哪一年，白玉汤得了枚金丝九尾凤钗，价值连城。得意之下，他托丐帮给楚留香传了个消息，扬言下次喝酒自己请，酒肆任君挑选。三日后，楚留香传回一张字条，上书：“明夜清河畔，共君一醉。”

清河畔，忘归楼，酒只论坛卖，一坛最便宜的荷花酿也要五十两。

传信的丐帮弟子黄豆笑嘻嘻道：“盗圣好灵通的消息，香帅十天前刚从大漠回来，明日就到咱们地界儿。到时候您二老好好叙叙旧，要是得空，别忘了赏光和敝帮兄弟们聚聚。”

白玉汤艰难地挤出笑：“一年多没见，楚留香还是这么不……把兄弟当外人儿啊！放心，明儿我好好安排安排，给他接风。”

他话说得大方，手却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钱袋。一文，两文，三文……黄豆转身告辞的那一刻，他也数清了剩下的铜板，一共一百文——得手第二天，他听闻凤钗主人要惩治“监守自盗”的丫头，便把钗子悄悄放回去了，如今哪儿还有钱请楚留香喝酒？

清河畔，清河畔，好个楚留香，让他挑，还真挑得出这么个地方。

白玉汤咬牙切齿地想。

次日晚，夜月方出，清辉万里。白玉汤翘起二郎腿，优哉地枕着船头，躺在一叶小舟里看月亮。没过多久，便听远处响起细碎的水声。微波荡漾，若隐若现的郁金香气缓缓拂来，等白玉汤回过神，楚留香已揭开了船尾的酒坛。

楚留香闻了闻，笑道：“小白，这酒……”

“要不说小楚你会享受呢！夜游清河，饮酒赏月，这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！”白玉汤忙不迭接过话头，“这酒啊，是我特地找的农家米酒，不醉人，不耽误咱看月亮，还能添点儿野趣。”

七月十二看月亮？楚留香想了想，还是知趣地闭上了嘴。

小舟狭窄，白玉汤大剌剌地躺着，楚留香在他身侧坐下，便觉有些逼仄。不过楚留香倒也不在意，取过陶碗，满盛一碗递给白玉汤，又给自己舀了一碗。白玉汤接过，和他轻轻一碰，仰头饮尽。

“听说江南四大贼王邀你中秋赏月？”

“就那几个？业务水平差不说，人品也不怎么样，逮啥都偷，我懒得跟他们瞎胡混。”

楚留香若有所思：“四大贼王行事一向低调，可是这次邀你相聚，明明可以派心腹传信，却偏要在四处留下请帖，引得江湖皆知……我猜，或许无论你是否应邀，都免不了沾上些麻烦了。”

他分析得句句在理，似是真心实意地替白玉汤担心，可那语气却分明带着戏谑。白玉汤狠狠白他一眼，气道：“大不了你白爷退出江湖，找个地儿安安生生过小日子，凭他什么麻烦，也落不到我头上。”

楚留香哈哈大笑，又替他盛了一碗酒：“小白，若果真如此，可别忘了传信给我，让我瞧瞧你寻了什么好去处。”

白玉汤冷笑：“可千万别，你现在就差把‘让我替你找点麻烦’几个字儿写在脸上了！”

话音未落，忽闻一阵毕剥声，原来小舟随波漂流，离岸有些近了。白玉汤朝岸边望去，地上正燃着几只小小的烟花，一对年青的农家夫妇笑盈盈地抱着孩子看烟花，口里不知说着什么，逗得她咯咯笑。

白玉汤有些出神。

其实对他而言，“退出江湖”并非戏语。楚留香名满天下，处处都是知己，而他不同。葵花派除了无双没人关心他，姬家兄弟与他道不相同，江湖上虽有人因“盗圣”的虚名与他结识，也不过点头之交。他浪迹江湖，却越来越发觉偌大江湖无可留恋。

冷月当空、寒星闪烁的时候，白玉汤就像说书人描述的那样，孤身一人，轻如飞燕、疾似惊兔，着一身夜行衣，隐没在漆黑夜色中。很潇洒。但事实上，每每得手狂奔，一旦稍作停歇，他便忍不住打寒噤。冷倒不至于，只是四周总是凄清寂寥，他受不了。

烟花燃尽，楚留香拿起桨一推，小舟又向河心漂去。白玉汤闭上眼，感受水波起伏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。再醒来时，两岸灯火尽熄，水天之间，只剩两轮月亮发出皎皎光芒。

楚留香正在往水里掷石子儿。白玉汤坐起身探头去看，水中月碎，波光粼粼，不过只消片刻，又恢复原样。他接过楚留香递来的石子，掂了掂：“拿它练隔空打穴正合适。”说着一扬手，正中月心，水面的光亮又一层层晕开。

楚留香也依样在石子上运了内力，谁知眼见着要击中，那石子竟硬生生在河面上转了个弯，离月亮远远地坠入水中。楚留香颇有些惊诧地回头：“小白，你几时练功如此勤勉了？”

白玉汤也没料到自己这一指头能得手，不禁面露得色，又若无其事道：“承让承让，也就随便练了那么两天吧。”然而当他发出下一枚石子后，楚留香也挥出一粒，石子相撞，楚留香的那枚落入月中，白玉汤的却斜斜砸入船底。

楚留香舀起一碗酒，月色水光映照之下，他眼中笑意愈发明显：“承让。”

白玉汤觉得自己多少该说点什么，挽回几分颜面。可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，因为他发现，此刻他早已不知小舟是到了何处，水寒风急，四下俱寂。放在往日，这是他最不喜欢的环境，然而当下，他却感到无比放松，甚至乐意随这小舟漂过万水千山。

他望望夜空，又看看水中，叹道：“这景致确实不错。”

楚留香随着他的视线望去，没立即答言。两人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月亮，楚留香轻轻点头道：“何夜无月，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。”

如果当初……

白展堂敛起思绪。如今寒夜独处，他不再会不安了，因为屋顶之下就是他的家。

幻境再美终是梦，珍惜眼前始为真。

他对月举起酒壶，一饮而尽。